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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章 大地挽歌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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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天一早,伊恩找到在盥洗室刮胡子的哥哥大人。

“塞亞,我有一個非常大的煩惱。”

“這個煩惱最好不是向艾娜求婚。”

伊恩嘴角抽了抽,算了,反正他也不急。

“我的胡子……很久沒長了。”褐發少年沈痛地道,是的,這才是萬分重大的青春期煩惱。

他原本剛邁入十七歲大關,來到負宇宙後,經過那麽長時間,怎麽說也該有十八歲了,可是近來他驚駭地發現,他的身高和胡須都停止生長了!

雖然路彌的意見是“討厭,男人臉上長刺刺紮紮的毛幹嘛”,但他不想變人妖啊!

塞亞總算施恩看了他一眼:“你的新陳代謝隨著接觸者基因的開發步入緩慢,自己可以調節。”伊恩大喜過望。

旁邊早就守著的克拉姆央求:“塞亞,把你的胡子給我好不好?”

“閃一邊去。”

黑發青年一腳把戀人踢開,利落地打理好自己,英挺的身材和男性化俊朗的輪廓看得伊恩羨慕不已,尤其對比自己秀美單薄的新身體。

他看向同病相憐的那個:“克拉姆也不長胡子?”

“體質。”金發青年眼裏滿滿是好奇,言簡意賅地道。伊恩端詳他清秀稚氣的容貌,覺得他也不適合長,更別說美絕塵寰的教皇本體了。

那絕對會引起全民崩潰的精神沖擊。

收拾好自己,塞亞馬不停蹄地前往駕駛室。昨晚為克拉姆的事耽擱了一會兒,因為沒救出夜光園的孩子,艾娜他們不敢告訴霍爾頓,塞亞糾正了他們的錯誤心態,也確定了一個懷疑。

兩個幼崽已經不是初入荒原世界時的天真,成長意味著理智的判斷和堅定的意志。他們之所以有這種反應,是霍爾頓一廂情願的狂熱信仰無形中對他們施加了心理壓力。

就塞亞個人而言,也不想回應霍爾頓毫無道理的期待,使他對克拉姆的依賴加深,但他必須和霍爾頓那邊取得聯系。

深空女神歐羅拉是戰機,即使有充足的內部空間,宇宙航行也不是兒戲。增加的人數、具體質量、日常攝入、生理循環等因素都必須事先考慮,做出安排。尤其年幼的孩子往往不適應宇宙航行,要配備專門的設施,減弱武器裝備對生活區的影響,所以他需要知道另兩個夜光園的孩童人數。

在行星附近,受到暗粒子的強幹擾,一時無法聯系上,直到進入了太空中,加密的通訊才斷斷續續傳來回應。

這個負宇宙充斥著反物質,反物質不會產生輻射,卻是極其不穩定的物質,一克反物質相當於20萬噸當量的核彈的能量。這恐怖的物質即使在安靜狀態也吸收大部分宇宙射線,只有幾乎不與物質發生作用的中微子能穿透它。

做事滴水不漏的塞亞在神廟留下了中微子聯絡器,操作很簡單,霍爾頓擺弄了十分鐘就大致搞懂,迫不及待地呼叫教皇。不過他註定失望了,塞亞一點不想把睡覺的戀人擺來跟狂信徒見面。

「教皇陛下!教皇陛下呢?」

「他在天上,如你想象。」

霍爾頓陰郁地瞪視對方,他再陰郁十倍也動搖不了商人的精神壁壘。

接下來就是必要的安撫了:「事實上他心情不好,遲了半步,孩子們沒能救回。」霍爾頓的眉毛微妙地一動,比起這個會讓其他人黯然神傷的消息,他更在乎教皇本人的反應。

「請教皇陛下不用介懷。」霍爾頓的語氣變得柔和而充滿感情,「除了教皇陛下和我們同在,我們不求其他任何東西。」

這是他的真心話,現在他還滿腦子回蕩著克拉姆離去那一刻的昏暗,驚駭絕怖。

被命運玩弄,錯過救贖的刻骨教訓,一次就夠了。

甚至,在他內心最黑暗的角落,十分怨恨那些奪去了教皇註意的本族孩子,就如那個記憶裏最痛恨的遺民,還有眼前幸運的和教皇一起的同路者。

分去“光”的雜碎太多,教皇會不會哪天再不回到他們這支遺民身邊,一心一意去拯救更多人?

霍爾頓心裏漫起最深的恐懼。

通訊的斷續屏蔽了他表情的猙獰,塞亞只從他的口氣聽出希冀和不安,加重了安撫的語氣:「我會傳達你的意思,這裏有件事拜托你,另兩顆星球孩子的人數……」

得知兩個行星上的情況,塞亞表示“我們會盡力”,準備結束這段對話,霍爾頓大喊:「至少讓我見一見教皇陛下吧!」

塞亞心下嘆氣,對狂信者感到疲憊。不過霍爾頓的心情也可以理解,他差不多把絕境中給他一線光芒的克拉姆當作心靈支柱,也許這不能完全和信仰等義,就當給可憐人一點安慰,勞動一下戀人吧。

「塞亞?」接到艦內通訊的克拉姆揉著眼進來。和他打了個照面,塞亞就走了出去。萬一克拉姆對他表露出親密,估計霍爾頓脆弱的心房承受不住。

「教皇陛下!」霍爾頓狂喜地註視崇慕的對象,註意到他精神不振,「您怎麽了?不舒服嗎?」

對仁慈的教皇,他可不敢暴露心底的隱秘,說什麽“你不用救那些孩子了”,之類的瘋話。

克拉姆坐下,雙手放在桌上,柔軟得就和他清秀的容顏一樣,卻有一股凝固的力量。

「對不起,你想必聽說了。」

「不,您真的別放在心上。」霍爾頓情不自禁地道,和教皇面對面說話的幸福感蕩漾心頭。

「教皇陛下。」他猶豫了一下,忍不住問道,「如果有一種情緒撕咬我的心,我要怎麽擺脫它?」

金發青年用心地聽著,他橄欖綠的眼睛承載了生命的色彩,發絲有著淡淡柔和的光暈,曾經是他咫尺天涯的夢想,也是他有力氣掙紮的希望。

如今這希望來到了面前,卻變得更捉摸不到,像一束抓不住的光。

有什麽能囚禁住光明?

「我不提供答案,只有思考和提示。」教皇靜靜地道,「你想要拯救嗎?」遺民首領激動地道:「是的!」

「那麽,我所知的,折磨可能來自內在的固守,你自己不想擺脫它。」

霍爾頓整個人僵住,克拉姆耐心地等待,良久,霍爾頓訥訥道:「不,我想,還有外來的原因。」克拉姆剔透的眼看了看他,沒有指出他明顯的借口。

「請守護您軟弱的子民吧。」霍爾頓沙啞地哽咽,潸然淚下。

「你提出問題,可是你不需要答案。」克拉姆蹙了蹙眉,身為星雲帝國的精神凝聚中心,他再清楚不過,人性是貪婪的,充斥著無盡的欲望和野心。他給人以信仰,建立秩序的力量,前提是人們還有共同的目標,向往著一個神聖美好的教義。

他救不了墮落的靈魂,世人歌頌他是黑暗中的燈塔,這是最貼切的形容,只有自己游過海,才能到達他所在的彼岸。

就和他最初的願望一樣,他想做的,從來不是拯救,而是傾聽和安撫。

「想成為我的子民,要麽把心袒露,不懼強光的照射;要麽學會自我剖析,對照他人的觀點。」教皇站起身,眉目還是那麽溫良繾綣,卻隱隱透露出壓迫感來,「霍爾頓,你應該為自己自豪,帶領一個遺民種族走到今天這步。但是你要用心去戰鬥,不是憑一個你心裏的偶像。你要明白自己為何而戰,克服恐懼,主宰自己。」

對於克拉姆而言,除了教皇,還有帝王的剛強一面。正如他對丹特麗安所說的,基於軟弱人心之上的“偽”神格,他不屑。

霍爾頓的聲音完全嘶啞了:「我們還不是您的子民嗎,教皇陛下?」記憶裏那個遺民,只用一句求懇,就得到了去星雲帝國的答覆啊!

「不,但你需要幫助,我不會拒絕求助。」克拉姆毫不遲疑地道。

「那麽,感謝您的恩寵。」霍爾頓低下頭,切斷了通訊。

克拉姆在原地思考了一下,和一直以來困擾他的難題相同,生命、財產、機遇、是最容易給予的,可是勇氣、信念、意志的傳遞,卻是最困難的,當事人往往自己抗拒。

想著想著,克拉姆回過神,環顧周圍:塞亞不見了!

眼裏浮起晶亮的小星星,克拉姆直接穿過好幾道墻,找到在工具間忙碌的戀人,趴到他背上:「塞亞塞亞。」

「閃一邊去,我忙著。」武器師頭也不回地道。克拉姆幸福地賴著,反正他很輕,不礙著塞亞。

黑發青年很快適應了背後多出來的“空氣”,專註得心無旁騖。

旁邊做助手的艾娜感嘆他們親昵又古怪的老夫老妻模式。

經過一晚的修整,塞亞完成了額外的活。下一顆星是49人,另一顆星是132人,各有一男一女兩名成年保育員。

當時聽到霍爾頓的介紹,塞亞很想點根煙,朝對方臉上丟過去,問——你不知道什麽叫戀童癖麽?

不是他思想齷齪,實在是看過的類似事情太多,對人品的信任極其有限。二十五區的主星意外毀滅而大遷徙後,霍爾頓一路人和三個夜光園失去了聯系。長久沒人管束的情況下,那兩個保育員——尤其是男性——會沒有一點特殊想法?

兔子和狼在一起,註定沒有和平。

但急也急不來,深空女神在暗能量衰變的星域不能用曲率跳躍等超時空航行手段,只能定速駕駛。而在克拉姆鬧過一次尋死的前提下,他不會允許這個麻煩的笨蛋單獨前往任何鬼地方。

親疏終歸有別。

半透明的斑蝶宛如飄揚的白色雪片,花朵都是近乎透明的雪白,只有花蕊是漆黑的顏色,一朵朵在微風中搖曳。

朵藍沒有看身上動作的男人,凝視黑暗籠罩的天空,偶爾去抓那些通透晶瑩的蝴蝶。美麗的花園裏,她的夥伴們快樂地奔跑和嬉戲,似乎這裏發生的事只是平常的風景。

“有一只好大的蝴蝶……落下來了。”朵藍怔怔地道,找不出更形象的形容。

深藍色的戰機張開雪白的十字形空間穩定翼,照亮夜空的一隅,仿佛冉冉降落的飄渺光蝶。

壓住她的保育員發出一聲模糊的嗤笑:“乖女孩,腿再張開點。”

女孩一瞬間睜大眼,只剩脖子以下的男人朝她倒下。

伊恩已顧不得讓孩子目睹殺戮的情景會留下怎樣的心理創傷,震怒充斥了他的身心,重重甩幹凈騎士槍上的血跡。他身後的艾娜臉色不比他好看,緊緊握住曲變,咬著牙踢開屍體。更遠處,沈著臉的塞亞和克拉姆走過來,變回妖精模樣的蓋亞飛在他們上空。

“哥哥,姐姐,你們是天上來的客人嗎?”朵藍小小的臉蛋滿是驚奇,尤其關註嬌小的蓋亞,“好漂亮。”

她坐在花叢中的樣子就像不染凡塵的精靈,就和法魯戈的描述一樣,淡金色皮膚,雙眼宛如融化的黃金般閃亮,幼小纖薄的身材即使沒有任何遮擋也給人清純的感覺,笑容是全然不知世事的童真燦爛,艾娜等人心中酸澀。

歡笑的孩子們註意到這邊的變化,紛紛圍攏了過來。

“是新的保育員叔叔嗎?”一個孩子望著塞亞,差點讓他吐血,就算他經常自稱叔叔,也不代表他願意當中年人!更何況是跟那種人渣比!

他有長得那麽猥瑣嗎?

見狀,伊恩同情地安慰他:“塞亞,雖然你是大齡帥青年,可是和我們相比,就顯得有些風霜味道了。”

“死小孩,閉嘴!”

經過兩人一打岔,眾人的心情稍微輕松了一點。艾娜召喚出暴雪,讓它把那具屍體和頭顱叼到一邊,別汙了眼。不少孩子被亮麗的金錢豹吸引,大呼小叫地奔過去,伊恩急忙把他們逮回來。

艾娜奇怪地看到克拉姆躲到塞亞身後——他不喜歡小孩?

“靜一靜,靜一靜,大家。”伊恩從小就是孩子王,為人也親和,很快把人都叫齊。這些半大孩子最大的也就十四五歲,多數都穿著編織的花葉衣服。但是除了這點天性的羞恥心之外,他們連那個保育員對自己和同伴所做的事都完全沒概念。

塞亞沒有驚訝他們的無知,霍爾頓等成人對他們的教育方式是散養加圈養,似乎狩獵民族的習性就如此。一個部落的年輕一輩由大祭司統一教導,除了學習文字,就是和自然親密接觸,發展感應的天賦。而這裏沒有能讓孩子擁有競爭力和血性的環境,所以他們都是一派草食動物的純善天真。

瞥了眼暴雪刨開地埋起來的屍首,黑發青年咕噥:“據說死亡君主安塔隆有句名言,‘沒有自由就不會有道德’。我看有時候人性恰好相反。”

金發少女聽到了這句話:“安塔隆把自己的領地取名為‘自由之章’,是有什麽寓意嗎?”

“算了,沒什麽值得在小孩和屍體面前討論的事情。”塞亞吩咐,“伊恩,快點把他們組織起來,上飛船。”還有個地方要趕去,盡管女保育員摧殘幼童的可能性不大。

“很難啊。”孤軍奮戰的褐發少年尋求援助,“克拉姆,你也說說話。”發揮一下教皇的感染力嘛。

說話的是塞亞:“這家夥從以前就怕小孩子。”

克拉姆點頭如搗蒜,繼續如臨大敵地保持距離。

“好了好了。”見伊恩實在擺不平一幫活蹦亂跳的小鬼,塞亞把戀人拎出來,“他們不會笑嘻嘻地拔蜻蜓的翅膀,串烤青蛙,這裏連只螞蚱都沒有。”

艾娜和伊恩恍然大悟克拉姆為什麽會忌憚小孩子。

不過宇宙的最強者畏懼這種渾然天成的殘忍……好像有點道理。

克拉姆松了口氣,普通的精神導引他不需要借用五號的力量,將孩子們帶回了深空女神。塞亞讓他詢問有關霍爾頓的事情。

大多數孩子嘻嘻哈哈說不清楚,但他們回憶的內容出奇的一致:

“我們要去星雲帝國!霍爾頓大人說的。”

“他說其他的遺民都是壞人。”

“是因為那些人排擠我們,我們才離開瑞泰爾,到處流浪。”

“他最崇拜教皇陛下了,教皇陛下當時就在那裏,我們走了,找不到他了。”

塞亞早就發現,霍爾頓對遺民的敵意太深了,他不讓自己的女兒待在安全的夜光園也很可疑,這些情報證實了他的疑慮。

他對本族孩子的安排看似照顧卻草率,帶著讓他們自生自滅的意圖。不然,仇恨教育會實行得更徹底。

滿懷怨恨的人,最憎惡的就是幸福的人。

這樣的心態簡直壞掉了。塞亞胸中憂慮叢生,再次確定羅切斯特的出現不是偶然,霍爾頓即使不是他的棋子,也是他的伏筆之一。

剝除歸一會大主教野蠻、血腥的外衣,他是個不折不扣的陰謀大師。震驚世界的五朔節事件讓世人認識了羅切斯特的這一面,但長遠的謀劃並不是他布局的神髓,狂信和冷靜使他有超脫利益與時局的眼光,他的陰謀呈現一種有生命的特征,無論夭折也好,失敗也好,他設的局總會像發芽的種子一樣,在適當的播種後產生恐怖的生機。

這一次梅森病毒對星雲帝國的打擊讓塞亞深刻意識到,烏拉拉對人性的把握和剖析首屈一指,但是對心態的領略和大局觀上,她就遠遠不及羅切斯特了。

梅森病毒來源於真菌,真菌不是細菌,也不等同於病毒。梅森真菌的宗旨是改造人體,有利的一面,因此在歸一會的策劃下,它成功穿過DOLL系統的防衛墻,滲入了星雲帝國內部。而因為梅森真菌本身有弊病,造成的是大規模感染致死的效果。這看似針對的是DOLL系統對外界攻擊還不夠完善的空隙,實則暴露出來的是教皇思想的悖論。

完全的守護,對人類,究竟是好,是壞?

DOLL信仰系統的本質,是教皇以他的思想建立了秩序和守護的力量,只要教皇的思想毫無破綻,他的保護就是無懈可擊的。管什麽真菌、細菌、病毒,都不能危害星雲帝國的人民。但克拉姆自身對所謂的“守護”有疑惑,不點出無妨,一揭露就顯現出來。

這才是最可怕的一步棋。

克拉姆當然真心愛護他的子民,可是克拉姆不是神,他有自己的人性和弱點,也會思考也會懷疑。封閉和固守對人類的發展不是好事,與外界接觸又代表著危機,DOLL系統無法真正意義的完美。就如父母翼護著孩子,也希望他們勇敢地放飛,面對風雨。更何況克拉姆一直倡導著人的自主獨立,鼓勵更多充滿美學意義的概念和精神。

這次是因為二十五區的變故,克拉姆才讓二號跟他們來,否則,經歷了這次事件,克拉姆勢必要進入深層休眠,思索他的教義。可是這對他本身極其危險,如果不能理順自己的思想,零號的人格會產生紊亂,可能長久醒不過來。

人心不會瓦解,星雲帝國有著根深蒂固的凝聚心,民眾也有著自己的守護意志和維護國家的信心。但是羅切斯特的目的已經達到了,恐怖的思潮埋下了禍患,端看他將來如何灌溉培育。

羅切斯特對歸一會教旨的改進同樣如此,“諸海之白麒麟”的概念是他首次提出。原本歸一會尋找的是完整對應荒神,獲得神格的遺民。但羅切斯特認為荒神的不定性不應局限於神與遺民接觸的一瞬,而是彌漫於時空中,由荒神的機率法則決定。所以他建議用神約對所有資質高的遺民進行改造,使他們處於歸一會的監視下。這看似是他野蠻殘暴的表現,事實上,由於長久找不到神子,歸一會內部早就疲軟了,產生了分權和內訌。這樣一來,使得他帶領的歸一會勢力前所未有的壯大起來;並且從遺民千奇百怪的能力汲取了許多知識靈感,增長了歸一會成員的力量。

對於宇宙強者來說,陰謀只是增添趣味的花絮,壓倒性的力量才是強大的根本。但羅切斯特並未被謀略蒙蔽視野,他的遠見必然考慮了有生力量的後續發展。

克拉姆沈睡後,星雲帝國會有一系列連鎖反應,很可能是神上教出擊,拉非雷戰線推進,時計領和星雲領矛盾激化。教皇、親王和白銀女王都不是傻瓜,能坐視歸一會漁翁得利,戰場之外都會把警惕的視線投向歸一會,視情況變更戰局。

但羅切斯特領導的不是靠著制衡獲利的第三方勢力,他們是真正的恐怖組織。哪怕自身受損,只要世界混亂、人心動蕩就切合他們的短期目標,能夠渾水摸魚制造禍患。何況女王陛下是惟恐天下不亂的性子,而克拉姆不把羅切斯特放在眼裏。

第三類接觸者是個意外的香餌,已經勾住了一個克拉姆,未來勢必吸引時鐘城和星雲領的關註,分擔歸一會受到的火力。還有龐大的遺民潮,消息傳開後,遺民肯定會蜂擁向擁有思鄉機器的星雲領,歸一會只要開放那一帶的航路,就會形成對星雲帝國的圍堵壓力,也可以從中找尋第三類接觸者。羅切斯特的理念未必錯誤,精神深度開發的第三類接觸者有可能和白海溝通,達成神的降臨。

塞亞不得不懷疑霍爾頓是一個“種子”,他對克拉姆的狂熱太容易變成扭曲心靈的毒莖。無論哪一天羅切斯特將他洗腦吸收進歸一會,還是暗中讓他進入星雲領成為不安定分子,都是適當人選。

當然也不排除羅切斯特是故意被他發現,把他們牽制在這裏,在別處搞陰謀,比如附近的亞薩.園,但是可能性很低,計劃也太過粗糙。

從霍爾頓透露的信息,他們種族曾有人落在歸一會手裏,但是他們逃脫了,這就足夠可疑。羅切斯特對遺民用的是撒網式手段,耐心而細致。

想到這裏,塞亞不禁苦笑,羅切斯特果然還是有一點“人性”的。沒有像歷任大主教那樣,把遺民當放養的牲畜、逃跑的螻蟻,根本不屑和遺民搞陰謀,直接碾壓。他還將遺民當成一個弱勢卻平等的敵對群體來看待,才會用神約帶走遺民中的強者,瓦解剩餘遺民的團結力量,還在遺民中布置網羅棋子,時時觀察。

正是因為對那朵染遍汙穢又堅韌的血中花感到心悸和欽佩,即使歸一會大主教的累累罪行令人憤怒,看遍人性軟弱醜惡的教皇戀人還是無法真正憎惡那個人。

金色的參天古樹倒懸在天與地之間,每一根枝條和根脈都有蓬勃的生命力,超然而高遠,它在此處,又在彼界,一如創造了它的存在。

羅切斯特瞇著眼,細細打量那棵奇跡般的大樹。在他眼中,許許多多時空的片斷交替浮現,有碧藍的大海和翻卷的雪白浪花;有瑰麗如橘紅寶石的日出和閃著金光的建築群;有荒涼的沙漠和席卷的煙塵;有巍峨的青山和皚皚雪峰;有淡淡的晨霧和神聖的鐘樓……

回憶的能量嗎?

突然,像不知名的地方吹來微涼的風,黑夜降臨的冷寂色調慢慢灑滿了整個天地,時光緩慢地流逝,歸於虛無。

歸一會大主教不為所動地屹立在死寂的風景中,黑色的花朵在腳下搖曳,枯萎的樹葉紛紛揚起,和幹碎的蝴蝶化為灰燼。

“大地挽歌。”從整個變化確認了內心的某個猜測,羅切斯特喃喃自語,“教皇的能力,不同於神的力量。”

思維投影,力場吸引,反物質、暗能量的操控——強大超凡,但還不是“神”。

無法對抗的依舊是光輝之四面體,神的屬物。

他轉過身,死去的世界在他周圍波動出同樣屬於記憶的微瀾:雨絲深深淺淺綿延出透明的簾幕,古老的高塔在霧中若隱若現——這個地方被很久以前的一個生物賦予了這樣的屬性。

背對霧塔朦朧的輪廓,羅切斯特走入一片墳地,灰藍色的霧霭被冰冷的月光刺透,層層疊疊的墓碑看不到盡頭,有的字跡清楚,有的模糊空白。

暗粒子構成的光蝶再度覆蘇,都有著猩紅的眼睛,一簇簇點燃幽紅的火海,被記憶吸引而來的亡魂圍攏住他,卻都不敢靠近。

銀發青年輕聲一笑,理了理鮮紅的高領,深墨色的衣袍踏入空間的回廊。他做了個揮動的手勢,仿佛血紅的披風從他肩膀後面延伸開來,紅色的蝴蝶鋪天蓋地,又一點點碎散,融入慘淡的夜空,只有一只被他帶入看不透的幽黑。

回到亞薩.園的「聖所」,大主教把玩著蝴蝶,讓它飛到窗臺上,吩咐隨侍的女孩泡茶,品茗了一會兒,狂法師推門走進。

“羅切斯特大人,查到了,他們在尋找第三類接觸者。”

“第三類接觸者?呵呵,第三類接觸者。”羅切斯特端著白釉瓷杯,微笑。

隨著對遺民能力的研究,歸一會早有懷疑,遺民的基因開發不止兩階。不過對過去的歸一會而言,第三類接觸者沒有什麽用處。精神再怎麽強大,也是人的力量,他們要的是獲得神格和神力的接觸者。

在“諸海之白麒麟”的層面,第三類接觸者有著特別的意義,羅切斯特個人對第三類接觸者也有些興趣。因為其中有一個他看好的人,但是從目前搜集的人選推斷,第三類接觸者還是太弱了。

彌娜麗的看法和他相同:“羅切斯特大人,我不認為這類接觸者有威脅我們的實力,拿那個霍爾頓為例,簡直弱得可以。”

“是的,只有脆弱一面會引發出強烈的情緒。”羅切斯特洞徹地笑了,“本來從‘回憶故鄉’開發出深度精神力,就是一種感傷情結。法魯戈、霖?琉,都是這樣成為第三類接觸者。他們不弱,卻有著心理弱點。”

“那艾娜是怎麽回事?”彌娜麗對能闖過自己痛苦結界的金發少女印象很深刻。

羅切斯特把杯子貼近唇前,這是個溫存的動作:“她毀滅了地球,心裏背負著難以超脫的罪惡感,所以這麽快就開發出意識的第三類接觸。她意志上是強大的,但也有著心理陰影。她的男朋友成為第三類接觸者的可能性不大,嗯,或許‘共同背負’能夠成為一個源動力?”

紫眸隱藏著極深的銳意,羅切斯特原本是看中伊恩的天賦,但是發現他的第二類接觸是“絕對零度冷凍波”,對他的關註就不一樣了。根據尖晶石議會的推測,最有可能溝通白海的基因,就是控制“熵”的冰系能力。

所以,除了天資卓絕的塞亞,歸一會真正想得到的還有伊恩。只是不想引起克拉姆的警覺,裝作不在意,爭取一擊得手。

“不過,有了希望的遺民就會有組織,要打擊他們,目前還不必急於一時。”羅切斯特閑雅地啜了口茶。彌娜麗想了想問道:“羅切斯特大人,霍爾頓也背負著一個種族,為什麽他對我的精神拷問一點抵抗力也沒有,立刻就被‘信仰之種’控制了神智?”

“軟弱的領袖也有號召力,霍爾頓是特例。”羅切斯特忍俊不禁,“正是因為做出背負這種不適合他的事,所以才會哀號,天生脆弱的人啊。”

劇烈的光亮隔著遙遠的時空傳遞而來,猶如一場華麗的盛宴,紫色的月亮被點亮,璀璨明艷的光一下子暈染了整個天幕。

“琳達教官,那是什麽?”

歡騰的孩子們問。女性保育員將驚駭的目光投向空中。

“伊恩,快!”深空女神歐羅拉內,發現外界能量變化的艾娜急切地道。

“已經最大戰速了。”少年參考戰術智腦的統計,緊急規劃航道。

克拉姆從椅子上站起來,少女眼明手快地抓住他:“不行!哥哥說不許你單獨行動!”

“塞亞也單獨行動啊。”教皇委屈。

“哥哥沒有捅婁子的前科,你有。”

死寂蒼涼的星辰墓場“亞薩.園”變成了沸騰咆哮的海洋,紅色閃電在空中扭轉彎曲,以虛空為布幕描繪出一個個嚴整的單元。

十五個暗能量星團陡然突破了半衰期,元素核與亮紅色的字符糾結到一起,釋放出恐怖的能量,籠罩住整個二十五區。

羅切斯特站在斷裂的地基上,手中的瓦爾哈拉之書不斷有光芒閃動,意念如波紋蕩開,彌漫到寰宇之上。

混沌不是完全不確定,混沌中有秩序,當混沌以秩序的方式投影到現世,就確定了力量的映射方程式,這是人為神書寫的語言。

歸一會大主教有著精神影響物質的“福音力場”,將混沌化為實體、扭曲法則的神音「萬律聖言」。

深藍色的騎機穿越重重風暴和巨浪,它穿梭的軌跡蔓延開難以形容的波動,像一道道紛亂抖動的細線,又充滿了鐘表一般的和諧與規律。這是用振動場的頻率產生脈沖波,在引力場內,空間和時間都會彎曲,卻始終有磁場存在,原子從混亂的磁場吸收的能量越多,通過反饋回路,從一個狀態到另一狀態的躍遷更精細。

比量子躍遷更精密可控的空間移動。

羅切斯特眼神一亮,他的精神力護壁在突如其來的客人面前顯露出來,磅礴而宏大。一些小小的灰色彈丸仿佛有智力般排成靈敏的長隊,在行進過程中不斷釋放出更多的灰色圓珠,以驚人的速度結成長鏈。羅切斯特感到它們把他的能量從銀海的精神感應中拉扯出來,轉化成純粹的物質,飛速旋轉著,將它們從質子層級粉碎。

當防護壁伸展出無數能量刃,切實地切割那些灰色圓珠,那些輕巧的彈丸就爆炸為灰色氣體,衍生出任何形狀的物體閃躲,精妙的彈道痕跡明明帶著數字般優美簡潔的韻律,卻令人難以預測。

一團閃光的旋渦包圍住灰色圓珠,冒險抓住了一顆。不知為何,羅切斯特回想起第一次接過大主教的權杖,隱約感到的神力,強烈的虛無飄渺之感。

這小小的珠子,寒冷,幹燥,有著鋼鐵般冰冷堅硬的質感,為什麽讓他想起荒神的力量?

羅切斯特放下不明確的疑惑,通過懷裏的瓦爾哈拉之書把意識編碼成跨越距離的文字,傳遞到戰場的另一頭:『塞亞,你又發明了新的武器?』

黑發青年在騎機裏大罵:『你就不能做好傳教士這份很有前途的職業,搞什麽恐怖行動!』

罵歸罵,他手裏的炮擊一點沒手軟。

銀發青年不住輕笑:『你的到來很及時,可是以後和情人溝通一下再采取行動比較好。』

嗯?零號派了其他的克拉姆來把他的老巢剿了,所以這小子也來踢場子?

變成白色的宇宙爬滿了扭曲的裂痕,到處是灰色和彩虹色的線條,紅色的閃電完成了引發星團爆發的目的,朝羅切斯特靠近。無數的語言共鳴著,一些繁星般的生靈從遠處浮起,遙相呼應。

塞亞凝視那些前所未見的生物,他既來了,就有把握不會被羅切斯特捉住。拖延時間是他的來意,克拉姆他們已經救走了另一個夜光園的孩子。

『我不會小瞧任何人的智慧,尤其是你和克拉姆。』羅切斯特笑道,『陰謀是雙刃劍,揮舞就要有被看破的覺悟。我既然屢屢挑釁了克拉姆,還試圖綁走他心愛的人,他怎麽可能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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